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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的最後,作者以自豪的筆觸描述了2000年的南明社會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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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治議會:由100名議員擔任,每三年換選一次。

執政官:一名,間接選出,由全體議員投票選出,每屆任期四年,可連任多屆不限。

其下有警察局、稅務局、工商局、市政局、衛生局、郵政局等機構。

自治軍隊:由執政官指揮,擁有1000名士兵,各種先進武器:包括三十輛布拉德利步兵戰車,三架黑鷹直升機,一架阿帕奇直升機,均從國際軍火商手中走私進口。

司法機構:高級法官一名,中級法官十名,陪審團若幹人。

監察機構:高級檢察官一名,中級檢察官十名。

《南明自治法典》:以法德大陸法系為藍本,結合東方傳統法系。為防毒品滲入南明,法典嚴禁吸毒販毒,違者一律處以死刑。

1999年度,南明城GDP總量為15億美元,其中黃金收入占55%。

接著就是《馬潛龍傳》的最後一章,“人生的終點”。

2000年,馬潛龍正好80歲,他已退休了四年,隱居在南明城中一棟小屋,再也不問政事。他本有機會回祖國去看看,卻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,成為他終生的遺憾。許多人勸他寫回憶錄,將自己畢生傳奇經歷寫下來。他卻婉言謝絕,說生命中總有許多不能言說之事。

作者依靠各種零星的記載,包括大陸時期的各種文件和報紙,還專門申請去臺北查找檔案,關於馬潛龍在六十年前的軍旅生涯。至於逃亡到金三角以後的經歷,則來自許多老兵的口述。整部傳記寫了整整十年,但仍有許多內容不能完整。尤其是1942~1945年,馬潛龍在這片原始盆地的經歷,只要他本人不開口,便永遠不會有人知道。

2000年9月9日,馬潛龍在寓所中突發心臟病去世,享年80歲。

十天後舉行出殯大典,南明城萬人空巷來為他送行,他的骨灰被保存在南明宮中,等待將來能魂歸故土。

隨著馬潛龍的去世,南明城的歷史翻過了一頁,屬於他的時代結束了。

南明城將仍然在他的陰影之中,還是將走上一條新的道路?

《馬潛龍傳》的結尾沒有給出答案,這本2000年秋天出版的書,最終在頂頂的嘆息聲中,結束了最後一句話——

“只有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天,我們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命運。”

看完這句頗為哲理的話,合上書本沈思默想了片刻。在沈睡的別墅頂層的小閣樓裏,月光與燈光共同灑在頂頂額頭,仿佛浸入另一個人的人生。

突然,樓下發出一聲槍響!

※※※

夜晚,九點二十分。

沈睡的別墅,底樓客廳。

電視機屏幕上打出《蝴蝶效應》的片尾字幕,擠在沙發上的人們松了一口氣。100多分鐘過去了,這部電影並未驅散大家的恐懼,反而加劇了他們的不安全感,尤其是剛去過蝴蝶公墓的伊蓮娜和玉靈。

孫子楚雙眼緊盯著屏幕,好像已深深浸入了劇情中,看完後出了一身的冷汗。秋秋始終坐在錢莫爭身邊,讓大家搞不懂他們什麽關系?為什麽前兩天還像仇敵一樣,今晚卻完全改變了態度。童建國卻幾乎沒怎麽看,一直警覺地守在玄關處,或者到廚房查看一下,特別留心窗外的風吹草動。

突然,院門外響起沈悶的敲門聲。童建國冷不防地打了個激靈,立刻示意大家不要慌張。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,來到院墻的鐵門後,大聲地問:“誰?”

“是我!葉蕭!”

果然是葉蕭的聲音,童建國又驚又喜地打開鐵門,只見一對男女互相攙扶在月光下。

葉蕭和小枝。

再度看到小枝的臉,還有她那略帶小邪惡的眼神,毫不畏懼地闖入別墅小院,手挽在葉蕭的臂彎裏,仿佛殺手萊昂的小情人。

相比黃昏時分在蝴蝶公墓,小枝顯得更加美艷動人,渾身散發著誘惑的氣味,五十七歲的童建國也癡癡地站住了。

葉蕭也顯得英姿勃發,帶著沈睡之城的公主,旁若無人地闖入客廳。

一陣冷風隨著小枝的裙擺吹入玄關,大家先感到後脖子冷颼颼的,接著回頭看到了那張誘人的臉。

伊蓮娜第一個霍地站起來,顫抖著喊道:“YOU!”

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,仿佛蝴蝶公墓中的鬼美人再現,正目光高傲步履輕盈地前來赴宴。

此刻的小枝,已與他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小枝,徹徹底底地判若兩人了!

第一次見到的她臉色蒼白,神色驚恐,長發披肩,處處透著憂郁與純潔,不敢與他人高聲說話,極力回避男人們的視線,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,又似墜落凡塵的悲傷天使。

而現在的這個小枝,卻分明是“一樹梨花壓海棠”的洛麗塔,臉頰紅潤唇色艷麗,甚至帶有幾分哥特與朋克,大膽野性欲望蓬勃,目光掃過之地花朵枯萎,眼神直指之處月光羞澀。

數天前與數天後,她在地獄天堂旋轉門間變幻身形。

從白玫瑰到紅玫瑰!

更令他們吃驚的是葉蕭,居然情侶似的帶著她,兩人的雙臂交纏在一起,絲毫不在意他人鄙夷的目光。

“你們……你們怎麽?”

林君如正好從樓上走下來,看到這一幕立刻說了出來。

葉蕭若無其事地回答道:“下午出去不是找小枝的嗎?現在我把她給帶回來了。”

“我們歡迎你回來,但是——不歡迎她!”

林君如說完伸手指向小枝。

接著,其他人也都圍攏上來,將葉蕭和小枝包圍在客廳中央,葉蕭總算皺起了眉頭:“你們想幹什麽?”

“你一定還不知道!我們中間又犧牲了一個人!”童建國轉而盯著小枝,冷冷地說,“楊謀死了!”

“楊謀死了?”葉蕭這才意識到嚴重性,按捺著自己焦慮的心,“為什麽?發生了什麽?”

“為什麽?哼!你問她吧!”

林君如依舊直指著小枝,卻不敢靠近這冷艷的女孩。

“怎麽回事?”

葉蕭轉身問著小枝,卻得到一句淡淡的回答:“我已經警告過楊謀了,但他一定要進去,那是他自己的選擇,也是命運的安排,誰都無法阻攔。”

但還沒等葉蕭說話,童建國就搶先喊道:“別相信她的話,葉蕭,你已經被她迷住了吧!”

最後一句讓葉蕭臉上一紅,但隨即直視著童建國說:“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嗎?”

“別吵了!”

玉靈走到他們跟前,將童建國推到了一邊去,然後把黃昏時分在蝴蝶公墓,大家見到的離奇景象,以及楊謀的意外死亡,全都原原本本告訴了葉蕭。

全部聽完以後,葉蕭低頭喃喃自語:“鬼美人?”

“你不覺得她很可疑嗎?她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那裏?又知道那麽多蝴蝶公墓的事情?”林君如依然直指著小枝的臉,“雖然她警告了楊謀,但與其說她在警告,不如說她在誘惑楊謀!故意調起楊謀的好奇心和探險欲,讓他自己乖乖地送入虎口!”

夜晚的客廳仿佛成了法庭,面對這些嚴厲的指控,小枝卻顯得完全不在乎,淡然地微笑著靠在葉蕭身上。

就連十五歲的秋秋,也在心裏嘀咕了一句:真邪惡!

葉蕭則有些不知所措,又不敢把小枝推走,那溫柔的發梢撲在他耳邊,似乎自己也坐上了被告席,成為洛麗塔的同案犯。

“也許這一切都由於她!真正的罪魁禍首!”伊蓮娜也指著小枝的鼻子,用審訊的口氣說,“既然她是這城市裏的人,為什麽不把秘密告訴我們?沈睡之城為什麽空無一人!”

突然,葉蕭推掉了伊蓮娜的手,保護在小枝的身前說:“她不是你的罪犯!”

“葉蕭,你真的讓我很失望!你自己還不知道,你已經失去了理智!”

童建國也忍不住了,視覺掠過葉蕭的肩膀,落到後面小枝的臉上。

“不,我很清醒!我知道小枝是無辜的。”

“你知道什麽啊,我的葉警官!現在我告訴你,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陷是什麽?”童建國像個長輩那樣管教道,“就是容易受漂亮女孩的欺騙。”

葉蕭的心裏一顫,耳根子都發紅了:“你想要幹什麽?”

“請你把這個女孩交出來,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經驗,和許多有效的手段,能讓她開口說出真話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

其實葉蕭心裏已經明白了,所謂的“很多的經驗”、“有效的手段”,不過就是刑訊逼供!童建國在金三角的游擊隊打了那麽多年仗,什麽人沒有見過什麽事沒有做過?相必較在戰場上殺人放火,對俘虜和奸細嚴刑拷打更是小手段了!

不,絕不能讓小枝落到童建國的手裏,那簡直就是掉到地獄裏去了,葉蕭可以想象那些殘忍的手段,各種讓人痛不欲生的酷刑,這二十歲的柔軟女孩怎能承受……

“畜生!”

他毫不客氣地回答了童建國。

“哼,我不認為有什麽不對,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家好。誰不想知道沈睡之城的秘密呢?誰不想活著逃出去回家呢?這個關鍵就在小枝的身上,只要她說出來大家都好辦,如果她不說或者說假話,那我們都會完蛋!就像剛剛死去的楊謀那樣,還會有第九個、第十個,直到最後一個全部死光!”

這時錢莫爭終於也說話了:“童建國說的有道理,為了大家的安全,我們必須采取這樣的行動,不能再等待下去了,現在等待就等於自殺。”

以往他都為葉蕭說話的,此刻卻站到了他的對立面。錢莫爭迫切地想要帶秋秋逃出去,他已經失去了黃宛然,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女兒了,因為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死者會是誰?

“休想!”

葉蕭又一次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他們。

話音未落,童建國出其不意地動手了,一拳打到了葉蕭的腰眼上。

當葉蕭痛苦地彎腰時,錢莫爭已一把抓住了小枝,要把她給拖到樓上去。就在小枝拼命掙紮喊叫時,葉蕭強忍疼痛站起來,從背後打倒了錢莫爭,又把小枝給拉了回來。

此刻腦子裏嗡嗡作響,傷處仍然火辣辣地疼著,全身的血氣都湧上腦門,成為一頭憤怒的野獸,只想保護某位柔弱的公主。

他拉著小枝沖向玄關,童建國大喝一聲:“站住!”

林君如已大膽地站在門前,阻攔住他們逃出去的道路。葉蕭回頭再看客廳裏,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。

幾秒鐘前,童建國從褲管裏掏出了手槍,只有這個家夥才能震懾葉蕭。

錢莫爭爬起來捂住秋秋的眼睛,不能讓孩子看到手槍和鮮血。玉靈和伊蓮娜都被驚住了,悄悄躲到了廚房裏。孫子楚傻傻地站在原地,竟一點都不來幫他的朋友。

小枝仍然靠在葉蕭的身後,把他當作了一堵防彈墻。

是的,他絕不懼怕子彈。

葉蕭仰頭挺胸面對童建國,反而往前走了一步,槍口距離他的心口不到一米。

他的眼神如此堅固,如北極萬年不化的冰雪,冷峻而輕蔑地面對槍口說:“童建國,你害怕了!害怕到只敢用手槍來對付我,為什麽不一對一地打一架?難道你覺得自己真的老了?還是根本不敢和我較量?”

雖然葉蕭赤手空拳的站著,但這番英雄氣十足的話語,卻讓舉著手槍的童建國相形見絀,更令小枝柔情地環抱著他的腰,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。

黑色的槍口在顫抖,童建國第一次在葉蕭面前怯場了,他暗暗告誡自己決不能示弱,至少槍還在自己手中,他低沈地吼了一聲:“再說一遍,把她交給我!否則我就開槍了!”

“不!”

“我數到三,我就開槍了!”

小枝的抓著葉蕭腰際的手更緊了,葉蕭也抓住了她的胳膊,其他人都遠遠地躲開了。

“一……”

葉蕭仍然面無表情,如雕塑般看著槍口。

“二……”

童建國把“二”字拖得很長,只見葉蕭的眉頭微微跳了一下。

但還沒等他把“二”念完,葉蕭就兀自喊出了:“三!”

仿佛是葉蕭給童建國下了命令,握槍的手指下意識地摳下了扳機。

四分之三秒後……

“砰!”

槍聲——穿透了沈睡之城的黑夜。

※※※

頂層的閣樓。

瞬間,淒厲的槍聲穿過幾層樓板,直沖入薩頂頂的耳膜中。

剛放下《馬潛龍傳》的頂頂,立刻被這槍聲揪起了心,似乎子彈穿過了自己身體。剛才她全神貫註地在書本裏,完全沒聽到底樓發生的喧嘩。

她趕緊沖出閣樓,跑下兩層樓梯來到客廳,卻發現四周沈默得嚇人。林君如、伊蓮娜、玉靈都躲在廚房間,錢莫爭緊緊抱著秋秋,孫子楚躲到了沙發後面,童建國呆若木雞地舉著一把手槍。

葉蕭與小枝仍如情侶站在一起。

空氣中殘留著一股淡淡的火藥味,葉蕭左側臉頰留下一道傷口,不多的鮮血正緩緩地滲透出來。

頂頂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,葉蕭居然帶著頂頂回來了,卻是這麽一番可怕景象,他們究竟在幹什麽?

她立刻抓住童建國的手,將那把手槍奪了下來,憤怒地喊道:“你瘋了嗎?為什麽開槍?你們要自相殘殺嗎?”

其實,剛才童建國不是有意要開槍的,只是葉蕭那一聲驚天動地的“三”,直接刺激了他的繃緊的神經,給他的手指下達了開槍命令,便下意識地摳下了扳機。

幸好他立刻將手高高擡起,槍口並沒有沖著葉蕭胸口,而是對著天花板射出了子彈!

否則,葉蕭早就GAME OVER了!

但子彈擊中天花板以後,又向地面反彈而來——這就是彈道學中所謂的“跳彈”,正好擦著葉蕭的臉頰飛過去,拉出幾厘米的淺淺創口,若跳彈軌跡再近個半寸,肯定會打爆他的腦袋。

所以,葉蕭依然是走運的!

死裏逃生的他站在原地,即便臉頰火辣辣地疼,卻沒有絲毫疼痛的表情,任由鮮血從臉上滑落。小枝立刻轉到他身前,用手帕關切地擦著傷口,兩張臉幾乎要貼在一起了。

這一幕槍戰片裏的柔情場面,被頂頂看在眼裏很不是滋味,但又不好意思說什麽。童建國從地下撿起手槍,重新放回到褲腳管裏。

終於,葉蕭轉身拉起小枝,一口氣跑上了三樓。

頂頂也緊跟在他們身後,打開閣樓的房門說:“快點進去吧!”

三個人走進閣樓,隨後把小門反鎖了起來,頂頂還搬來一些舊家具,死死地頂在門後面,防範樓下那些家夥沖進來。

在月光與燈光之下,葉蕭的臉色變得慘白,只是傷口已不再流血,凝結成一道鮮艷的疤痕。頂頂抓住他的衣領說:“怎麽回事?究竟怎麽了?”

“他們要欺負我,是葉蕭要保護我。”

小枝替他回答了,但頂頂依然不滿意,她反而盯著小枝問:“上午你為什麽要逃跑?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?我還怕你遭到了什麽危險!你究竟去了哪裏?怎麽又跑回來了?”

頂頂說到這不知有多委屈,為了眼前這個危險的女孩,中午還被葉蕭深深地誤會了,整整一天都心情郁悶。現在她又與葉蕭卿卿我我的,甚至要葉蕭差點為她而送命,怎能不讓人氣憤?

而面對她的這些問題,小枝是一個字都無法回答。

“夠了!”葉蕭疲倦地坐倒,摸著臉頰上的傷痕,但願不要被破相了,“他們剛才要嚴刑拷打她呢,不要再強迫她回答問題了。”

他臉上的血痕顯得很MAN,加上嘴上茂密的胡茬,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。

頂頂焦慮地抓著衣角,怔怔地看著葉蕭和小枝,腦中思量了許久,輕聲道:“也許,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與她溝通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我也不讚同用審訊的手段,但你肯定也想知道南明城的秘密,想知道小枝究竟是什麽人吧?”

葉蕭低頭諾了一聲。

“就是嘛,既然我們不能用硬的方式,不如就用柔和的手段。”

頂頂說完坐到小枝身邊,讓這二十歲的神秘女孩局促起來,狹小的閣樓裏堆滿了雜物,根本沒有空間容得她藏身。

“柔和的手段?”

頂頂的眼神變成迷離起來:“你相信催眠嗎?”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幾年前,我曾跟隨一個印度大師學習催眠術,這是一門古老而神奇的技術,你完全無法想象它的作用,能治療人的許多心理問題,緩解神經衰弱等癥狀,更能問出你心底的秘密。”

“心底的秘密——你要用催眠來對付小枝?”

兩個人在閣樓上談著催眠,最害怕的自然是要被催眠的對象,小枝躲到了葉蕭身後說:“我害怕!”

葉蕭撫摸著她的頭發說:“別怕,我們都不會傷害你的。”

然而,小枝還是以恐懼的眼神看著頂頂:“我明白了,我和你住在同一個房間時,你的那些奇怪的眼神,誰都聽不懂的咒語,還有神像般的姿勢,都是對我的催眠手段!”

“是,一開始我就想從你身上得到真相。”頂頂大方地承認了,說完瞥了瞥葉蕭,“難道我做錯了嗎?”

“至少你應該事先告訴我。”葉蕭尷尬地低聲道,隨後柔和地看著小枝,“沒事的,我在旁邊保護著你,保證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。”

閣樓上的小枝已無路可逃,只能乖乖地任由他們擺布。於是,葉蕭給頂頂使了個眼色,示意她可以開始了。

頂頂隨即關掉了電燈,只有天窗微弱的月光射入。她又從閣樓的雜物堆裏,找出一根白蠟燭點燃,讓燭火在小枝的眼前晃動。在這黑暗的幽閉空間,仿佛又回到了羅剎之國,高塔下的石頭密室,這二十歲的女孩不再屬於人間,而是八百年前的某個幽靈。

當月光也漸漸暗淡時,只剩下這點白色燭光了,葉蕭小心地護在小枝身邊,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和眼神變化。她開始安靜了下來,目光也不再恐懼,幾乎盤腿坐在地板上,癡癡地面對燭光。白色的幽光射在她臉上,宛如塗上一層靈異的粉底。白蠟燭閃爍的火焰,使她和葉蕭的背影不斷跳躍,直到覆蓋大半個閣樓。

頂頂嘴裏念出一長串的音節,葉蕭卻一個字都聽不懂,原來這就是古印度的梵文,如同咒語灌輸入小枝的大腦。隨著燭光的晃動,頂頂那銳利的眼神,像在泥土中埋藏了千年的神龕,突然放出駭人的電光——這裏就是羅剎之國,一個微型的曼荼羅“壇城”,一個意念想象中的小宇宙,從時間的起點到終點,從空間的源頭到盡頭,緊緊將他們三個人包圍,帶往另一個世界。

小枝已然被完全控制了,就連葉蕭也暫時忘了自己,目光隨著燭火而顛簸。

“告訴我,你是誰?”

頂頂終於說了一句中國話。

“我是小枝。”

她回答得很乖,像只溫順的小貓。

“你從哪裏來?”

“另一個世界。”

“在哪裏?”

“荒村。”

“荒村之前在哪裏?”

這個問題卻讓小枝停頓了許久,葉蕭註意到她已閉上了眼睛,但想必燭光仍然在她腦海中晃動。

“在北京。”

葉蕭忍不住插嘴道:“怎麽又到北京去了?”

“別打岔!”頂頂給了他一個白眼,繼續用柔和的口氣對小枝說,“你究竟姓什麽?”

“阿魯特。”

“你不是荒村的歐陽小枝嗎?”

“荒村的歐陽小枝,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其實我更早的名字叫阿魯特小枝。”

“阿魯特?你不是中國人?”

“我是中國人,我出生在清朝鹹豐年間的北京,我的父親屬於蒙古貴族阿魯特氏,他是蒙古正藍旗人,他的漢文名字叫崇綺,曾經做過清朝的吏部尚書。”

葉蕭聽到這裏簡直要暈倒了,這個小枝轉眼又從荒村跑到清朝,而且變換民族成了蒙古八旗。

催眠師頂頂仍保持著鎮定:“阿魯特小枝,說說你的人生吧。”

“我父親雖然是蒙古人,但他精通漢文儒學,是同治四年的一甲一名狀元,官拜翰林院編修。清朝兩百多年,滿蒙人漢文考試而得此榮耀者,只我父親一人。”

小枝說這句話時,表情還充滿自豪,仿佛已搖身變成了格格。

燭火在她眼前晃了兩下,頂頂柔聲道:“你小時候是怎樣的?”

“我的父親虔誠地信仰佛教,在我十歲時派人到南洋暹羅國,請了一位大法師來做我的老師。這位大師有起死回生之術,據說曾讓被埋入地下數年的人覆活。我跟他學習各種知識長達五年,常和我說起他過去的經歷。他作為苦行僧浪跡於南洋印度等地,漫游在廣闊的森林中,與大象野牛鱷魚為伴,在墓地中過夜與亡靈對話。但他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,是找到了傳說中的羅剎之國!”

“他是怎麽找到的?”

“大法師沒有說得很具體,只是說當他發現那燦爛輝煌的廢墟,走進千年之前的偉大宮殿時,仿佛看到了世界未來的命運。他在羅剎之國獨自修行了三年,沒有與外界有任何接觸,在完全空無一人的古代帝都中,靠野果與露水度日,漸漸發現了宇宙的真諦。”

“還有呢?”

其實是要故意打斷她的話,因為頂頂心裏在說:真邪惡!難道可以自比佛陀?

“五年之後,大法師突然圓寂,當被送到寺廟準備火化時,遺體卻已神秘消失了。沒過兩年,同治皇帝籌備大婚,我也被送入宮中候選。當時兩宮皇太後共同執政,西宮就是著名的慈禧太後,她選中了富察氏之女,而東宮慈安太後則選中了我。那年皇帝只有十幾歲,沒看中自己母親挑選的富察氏,卻偏偏相中了比他大兩歲的我。雖然慈禧太後非常生氣,但在東太後支持下,我還是被冊封為皇後。”

“你是說——你做了清朝同治帝的皇後?”

頂頂終於也受不了了,被迫還要再確認一遍。

“是的!”小枝的回答是一定確定以及肯定,“隆重的皇帝大婚典禮之後,我與少年的皇帝非常恩愛,就像一對年輕的戀人,並疏遠了皇帝的親生母親,這讓慈禧太後更加嫉恨。她多次刁難我,以種種理由給我懲罰,最終強行把我和皇帝分開。少不經事的皇帝,在太監鼓動下出宮去尋花問柳,結果染上花柳病葬送了性命,死時還不到二十歲。”

“你小小年紀就做了寡婦?”

“嗯,同治皇帝駕崩之後,我夜夜以淚洗面,更受到慈禧的欺淩。她認為我這個不中意的媳婦,克死了她唯一的兒子。在遭到百般虐待之後我自殺了,方式是最古老的吞金。”

“你死了?”

“金塊穿透我的內臟,使我體內大量出血而亡,我死去的那年只有二十一歲。我成為了一個幽靈,卻沒有脫離軀體,仍寄存在屍體之內,仍有各種感覺,只是無法動彈無法表達思想,我就像個被囚禁的犯人,藏在身體的牢籠裏卻不為人知。”

聽到這葉蕭和頂頂都毛骨悚然了,頂頂故作鎮定道:“但你會被埋葬的。”

“我和皇帝的屍體,在紫禁城的棺材內躺了五年。直到光緒五年,我們位於清東陵的陵墓才完工,舉行了下葬大典。我和我的夫君躺在兩口棺材裏,送入深深的地宮之中,被各種隨葬物品包圍,等待自己腐爛殆盡的那一天。”

小枝說完停頓了片刻,忽然仰頭吟出了一首詩:“回頭六十八年中,竟往空談愛與忠。杯土已封皇帝頂,前星欲祝紫微宮。相逢老輩寥寥甚,到處先生好好同。如同孤魂思戀所,五更風雨薊門東。”

這首詩如此悲涼淒慘,宛如有孤魂從眼前飄過,頂頂聽之不免動容:“是你寫的嗎?”

“不,這是當時的一位清朝官員,被我的悲慘命運而感動,自殺身亡前留下的絕命詩。”小枝睜開眼睛苦笑了一聲,“其實,我死後的命運要比這首詩更淒慘。我在清東陵地下躺了幾十年,我的丈夫同治皇帝早已變成一堆枯骨,我的身體卻仍然保持鮮亮,仿佛剛剛睡著了一樣,其實並沒有人給我做過防腐處理。而我的靈魂依舊鎖在體內無法逃出,仿佛被判處無期徒刑,永遠沈睡在這冰冷的墳墓中。”

這段話又讓葉蕭心裏一抖,仿佛聽吸血鬼的哭訴。

而小枝更為投入地回憶下去:“外面的時代在不斷前進,墳墓中的我卻一無所知,不知道大清王朝已然滅亡,也不知道中國與日本打了一仗,直到1945年——盜墓賊又一次掘開東陵,我和同治皇帝的惠陵也未能幸免。他們闖入我的地宮,從棺材中拖出皇帝的屍骨,然後打開了我的棺材。”

“他們看到了什麽?”

終於,頂頂也被她帶進去了。

“看到了我,一個睡著了的我,永遠停留在二十一歲的我。盜墓賊們把我擡出棺材,發現我的關節轉動自如,臉色光澤紅潤,皮膚甚至還有彈性。但那些卑鄙的強盜們,竟然剝去了我的衣服,搶走了所有珠寶首飾,讓我赤身裸體地躺在地宮中!”

小枝說到這竟“哇”的一聲痛哭出來,眼淚如潮水湧出眼眶,雙手緊緊護住胸前,仿佛全身的衣服都被剝光,被扔在墳墓冰涼的地磚上。她哭得那樣淒慘,淚水漣漣惹人心碎,葉蕭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在懷中。

“別哭了,沒有人再會傷害你了。”

“還沒有結束呢!不久,另一夥盜墓賊又闖入了地宮,他們發現金銀財寶都被人盜光了,便喪心病狂地剖開了我的肚子!”

“是一群變態狂嗎?”

“不,他們是想要找六十多年前,我殉情自殺時吞下的一點點金子!我感受不到身體的痛苦,心底卻無比屈辱,老天為什麽不讓我真正死去呢——雖然六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,此刻卻是死不如生,死不如死!幾天後,第三批強盜闖入地宮,發現我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,長發披散宛如生人,肚子被剖開,腸子流了一地,卻沒有任何痛苦表情。”

葉蕭已經無法承受了,雖然聽起來這個故事如此耳熟:“別!別說了!”

可小枝仍然流著眼淚說下去:“後來,我被人從地宮下抱走,我的靈魂也漸漸失去知覺,當我覺得自己可以解脫時,卻出生在荒村的一戶人家,變成歐陽家的小女兒。”

“阿魯特小枝?”葉蕭怔怔地盯著她的眼睛,“歐陽小枝?”

小枝的大眼睛點了兩下,淚水也漸漸幹涸,葉蕭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。

“喵嗚!”

某處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貓叫,頂頂握著蠟燭的手微微一顫,燭火倒在地上隨之而熄滅。

閣樓裏恢覆了漆黑,幸好月光又出來了,微弱的光線射入天窗,讓葉蕭緊緊地抓住小枝。

催眠結束了。

頂頂迅速恢覆了鎮定,擡頭向天窗上望去,只見一雙棕黃色的貓眼,正隔著玻璃射出寶石般的幽光。

又是它!那只神奇而搗蛋的白貓!它正站在高高的屋頂上,把貓臉貼著天窗往裏看。

“你又回來了!”

葉蕭站起來走向天窗,入夜時分就是這只貓,引導著他來到主題樂園,從而發現了旋轉木馬上的小枝。

此刻,他對這只神秘的貓竟有幾分感激之情。

頂頂悄悄走到天窗底下,忽然打開天窗要去抓它,白貓敏捷地躲閃開來,迅速消失在黑夜的屋頂上。

“放它走吧!”

葉蕭輕輕嘆息了一聲,回頭看著地板上的小枝。

阿魯特小枝OR歐陽小枝?

小枝已完全清醒過來了,脫離剛才被催眠的狀態,大大的眼睛反而清澈純潔了不少。

她走到葉蕭的跟前,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:“我要和你單獨說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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